墨学:一个思想源头的中断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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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学:一个思想源头的中断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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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是中国东周时期的哲学派别,

诸子百家之一,

与孔子所代表的儒家、老子所代表的道家

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三大哲学体系

一、墨学二千年后的复活

几十年来,文化界都不乏这样的声音:“清末民初的西学东渐,割裂、破坏了中国的传统”。如果我们把中国的传统局限在儒家上面,那么这个判断基本没有问题:西学东渐破坏了孔子的神圣性和中心地位,一些青年要“打倒孔家店”,儒家倒了大霉。但如果我们用更开阔的眼光来看,那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段时期丰富和复兴了中国的传统。至少对于今天我们要讲的墨家传统来说,正是如此。

在先秦时代,墨家一度非常风光,和孔子的儒家并称“显学”,大有分庭抗礼之势①。但到秦汉时代,墨家似乎就衰弱下去。据郑杰文《中国历代墨学书目及版本》统计:中国历代墨学书目中,从战国至元朝只有10种,而且大多还佚失,读不到了。这相比儒家汗牛充栋的各种注疏阐释的著作,真是九牛一毛。到晚清的时候,章太炎的老师,大学者俞樾评价说:《墨子》这部书啊,先前传诵它的人不多,注释它的人也很少,到现在已经成了天书,里面的古音古字大多数人都看不懂,墨学也就这样“尘埋终古”了②。

《墨子》书影

《淮南子笺释》书影(姑苏聚文堂藏板 嘉庆甲子重刻)

但就在西学东渐的这几十年里,墨学得到了新生。自1894年至1930年之间,中国的墨学专著达到了94种,比先前一两千年加起来的总数还多许多,相关论文数量更多,几乎每一个较有影响力的思想家,自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再到胡适、冯友兰,都参加了重新发现、评价墨家学说的过程。而这些学者解读和阐释墨家学说,大多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用西方的思想学说印证长久以来被人们忽视的墨学。

我们这里摘录几条当时著名思想家评论墨家思想的言论,来印证上述说法:

“墨子之学,与泰西之学相似。所以邹特夫先生云:墨子之教流于泰西,其中多言‘尊天’、‘明鬼’之说。”

“西学多本墨子。”

“墨子颇似耶稣,能死,能救人,能俭。”

——康有为③

“景教(即基督教)之God,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墨子之言天,正与相合。”

(墨子为)“全世界论理学(即逻辑学)一大祖师”。

——梁启超④

“墨翟也许是中国出现过的最伟大的人物”,“是伟大的科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

——胡适⑤

这就不免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墨子和墨学何德何能,为什么可以得到这些学者这样高的评价呢?墨学为何在中国沉埋千年,又为何要在西方之火的照射下,才重发光彩呢?

我们先从墨学创始人墨翟(dí)——也就是墨子说起。

二、儒家和墨家的渊源

关于墨翟的生平,文献记载较少,早到司马迁的时代,已经搞不清楚墨子和孔子的年代前后关系了⑥。关于墨家的源流,也是众说纷纭,难以考证。但有两点似乎可以确信:

第一,墨子的年代不会比孔子更早。这是因为,墨家的思想,显然是针对儒家思想做了一番扬弃后形成的。汉武帝时期成书的《淮南子》里有一段关于墨家源流的描述:

“墨子学习儒家的学说、孔子的思想,但认为孔子的礼节烦琐而不简易;葬礼丰厚,耗费资财,而使百姓贫困;长久服丧,伤害生命而妨碍政事。因此背离周朝的法规而使用夏朝的法令。”⑦

如果这一描述属实,那么墨家本身就脱胎于儒家;即使这只是个传说,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墨学和儒学的深刻渊源。

墨家主要经典是《墨子》,一般认为是墨翟的弟子记录整理而成,其中《墨经》数篇,可能为墨学后辈所撰。墨学在诸子百家中最具体系感和逻辑性。儒家不少经典,篇名和内容关系不大,也没有明显的立论先后顺序。而我们用《墨子》的若干篇目名,就可以方便地概括墨学的主要观点:尚贤、尚同、节葬、节用、非乐、非命、天志、明鬼、兼爱、非攻,每一部分的逻辑也是相当清晰。

在这些学说中,“兼爱”、“非攻”可以看作儒家仁爱观念的延伸:儒家的仁爱是有先后和差序的,从自己的亲人开始,推及外人,而墨家的爱则是普世的博爱,兼爱一切人,当然因此也就没有战斗的必要。“节葬”、“非乐”,则显然针对儒家对礼乐和葬礼的重视。除此之外,《墨子》里还有“非儒”专题,专门批判儒者的言行,另有一些零散篇目,也大多以儒生为辩论对象。

墨子讲学

第二,墨家是诸子百家里平民气较重的一种,墨子及其门徒可能也以平民出身为主。《墨子·贵义》篇提及,墨翟在楚国游说,楚王派臣子穆贺转达了他对墨家的态度:先生您讲的不错,但我们楚王是天下的大王,不免觉得您的学说是“贱人之所为”,是平头百姓的那一套,因此不好推行。墨翟只说不管贵贱,学说有用就行,却没有否认“贱人”这一点。由此可知,墨子和墨家思想,大概确实源于平民社会。

此外,我们看墨家的思想主张,也可以感受到明显的平民气质。前面已说,《墨子》反对儒家,首先是以实用、实利为标准,“非乐”、“节葬”。反对音乐,是因为它不能促进生产;反对厚葬,是因为它耗费钱财。墨子说,要是民众都奉行三年的丧礼,都沉迷于音乐,那么男人就耕不了田,女人织不了布了⑧——这些主张,显然都是站在平民角度,反对当时贵族的,这也就和较具贵族立场的儒家站到了反面。

但在墨家和儒家这么多的差异里,最为突出的一点,也许还是墨家的宗教性。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祭神如神在”,宗教意识淡薄,但是墨家却公开宣扬“尊天”、“明鬼”,这也是前面康有为和梁启超认为墨学和西方文化(主要是基督教)相近的理由,我们下面来详细讨论这一点。

三、墨学的宗教倾向

很多中国人一听到宗教,立刻联想到迷信。这种理解是很肤浅的,就好比觉得文学就是畅销书,政治就像做大官那样,这些理解代表了俗人对这些概念的偏见,却没有抓住它们的本质意义。墨翟实际上是反对迷信的,《墨子·贵义》里有这样一个小故事:

墨子往北到齐国去,遇到一个占卜大师。大师说:“历史上的今天,黄帝在北方杀死了黑龙。先生您的脸色黑,往北走不吉利。”墨子不听,继续往北跑路。到淄水边——大概因为河水太大——没有渡河成功,返了回来。占卜大师十分得意:“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墨子回答说:“今天河南的人没法渡河去河北,河北的人没法渡河去河南,我脸色黑渡不了河,你说是黄帝杀了黑龙,可其他人的脸色有黑的有白的,为什么他们都不能渡呢?你说的是胡话。”

在这个例子里,墨子就是用理性和逻辑破除占卜迷信的。但既然注重理性和逻辑,为何他又乞灵于理性无法证实的宗教和鬼神呢?这和墨子的社会理想有关。

我们知道儒家有个很高的人际社会理想:“仁”。墨子继承了孔子仁爱的理想,但孔子谈论“仁”,往往是简单教诲式的。为什么要“仁”?怎样才能做到“仁”?

墨子认为,儒家建筑在世俗伦理学和政治学上的仁爱理想存在根本缺陷。儒家主张尊重和师法君、亲,但天下做父母的多了,仁爱的却很少;天下做君主的多了,仁爱的也很少。要尊重和学习这些不仁爱的父母君主,虽然表面遵循了儒家的道德要求,实际上却是和儒家仁爱的最高道德理想背道而驰。

既然父母君主都靠不住,那要用什么作为效法的标准呢?用理性吗?反对墨子的人说:“兼爱天下,也没有什么好处”、“奉行道义,人不来帮助你,鬼神也不保佑你”,从这些人的“理性”角度来看,主张仁爱道义的墨子简直是“有狂疾”——脑子有问题的⑨。

正因为仁爱理想难以用现有的人类理性推导,所以墨子要把宗教的信仰引入,以济理性之穷。君主、父母、学者的智慧,如上所说,都不足为据,墨子说:“莫若法天”——不如尊奉和学习“天”这个概念⑩。

墨子之所谓“天”,实际上是理想化和道德化后的“天”,不是自然意义的“天”。墨子的“天”是兼爱世人的:“天下有君子,也有不仁的小人,但上天兼而爱之,让他们都能生存”。这比较类似基督教《新约》里“神爱世人”的上帝:“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既然天是兼爱世人的,那么我们人类也要向上天学习,兼爱非攻。

墨子的仁爱观念,根于信仰,故实行仁义,以墨学追随者最坚决有力,有传教士的风味:《庄子·天下》篇称他们“虽枯槁不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但这并不意味墨子反对理性。事实上,《墨子》的逻辑条理和自然科学,在先秦诸子中,是十分突出的。

四、逻辑和科学的萌芽

如前所说,墨子思想在当时诸子中,最重逻辑条理。《墨子》中记录儒墨争论,墨翟往往依靠寻找儒生理论中的逻辑缺陷取胜。胡适和冯友兰都曾注意到早期儒家说教的缺陷。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第六篇第二章谈及:

儒者说的还是一个“什么”,墨子说的是一个“为什么”。这又是一个大分别。……(儒家)只说这事应该如此做,不问为什么应该如此做。墨子的方法,恰与此相反。墨子处处要问一个“为什么”。……知道了“为什么”,方才可知道“怎样做”。

因此墨子在《非命上》篇中,提出了本、原、用的“三表法”,也就是说,用传统、民意和实践效果三个标准,判断言论学说合理与否。这是一种简单的经验归纳,虽然简单,但条理清晰,胡适称之为墨子的逻辑应用。

虽说墨子未必如亚里士多德那样创造了三段论这样的形式逻辑,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对逻辑条理的重视,影响了墨学后辈,使他们在《墨经》诸篇中继续在逻辑学领域加以扩展,一些学者认为,后期墨家学者已经发展出了形式逻辑。

墨子时代的某些儒生,喜欢在概念定义上玩弄一些文字游戏,这是墨子极端反对的。而墨学后辈所著《墨经》、《经说》等篇,基本都是概念定义的罗列和推演。从这些内容来看,墨学可能有一个类似欧几里得几何学这样的宏大目标:从确定若干概念定义出发,再从这些概念定义推演出各种合理的命题。

要给论辩建立概念定义的基础,势必也会涉及到自然科学的领域。因此《墨经》、《经说》各篇中也存留了一些自然科学的定义论断。这在几乎完全以世俗伦理学和世俗政治学为主干内容的诸子著作中,非常珍贵。下面两条定义较为有名,也较容易理解:

圜,一中同长也。——圆,就是以圆心为中,半径相等。

力,刑之所以奋也。——力是物体运动的原因(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亦有学者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力是物体运动状态改变的原因”。(《墨子·经上》)

据一些学者分析,这几篇论述,还谈到了小孔成像、凹凸面镜、视觉、秤砣平衡等种种科学问题。但很可惜,因为中国古代学者长期忽视墨学,失于注释整理,这些文句现在看来实在是佶屈聱牙,难以究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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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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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孔成像

胡适说得好:

“《墨子》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从鲁胜以后,几乎无人研究。到了近几十年之中,有些人懂得几何算学了,方才知道那几篇里有几何算学的道理。后来有些人懂得光学力学了,方才知道那几篇里又有光学力学的道理。后来有些人懂得印度的名学、心理学了,方才知道这几篇里又有名学、知识论的道理。到了今日,这几篇二千年没人过问的书,竟成中国古代的第一部奇书了!”

在西方成熟完善的自然科学和逻辑学的映照下,墨学地位因此一跃而上,达到顶峰。五四一代对墨学的崇拜甚至遗留在一部近年来很流行的文学类书籍里——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木心是著名的“五四的遗腹子”)。作者本来应该专注于文艺,但对墨子却忍不住流露迷弟的崇拜:

“若以墨子治国,中国早已是强国。”

“如果两千年来中国取墨子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赛先生和德先生不用外国进口,早就大量出口。墨子思想就是科学、民主、平等、博爱的先驱。这是中国的悲剧。”

五、墨学=科学、民主、平等?

五四一代对墨子和墨学的重新阐释,自然不一定就是完全准确的。举个例子来说,墨学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已经涵盖了古希腊的科学精神,可以单凭《墨子》就推出现代科学?严谨的回答是:不能。这种想法是过度拔高的。

我们翻阅《墨子》,可以看到两点:第一,《墨子》讨论科学的文字,其实也就是那些学者们挑出来的那么几条。墨子和中国大部分的思想家一样,是以政治伦理为研究中心的,只不过比起他们,墨子在科学上也稍有论述而已。第二,类似前面“非乐”、“节用”这样的主张,墨子的科技思想,其实也是特别偏重实用,甚至近于狭隘的。《墨子·鲁问》中记录了一个比较有名的故事:

公输班(也就是民间传说中鲁班的原型)用竹子和木头做成了一个木鹊,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下来。公输班觉得这很巧妙。而墨子却对他说:“你做的这个木鹊,还不如普通工匠做的车辖(安在车轴末端的键,用于使车轮不脱落)呢。车辖不过是三寸的木头,可以承担五十石重的东西。你的木鹊却没有实际用途。对人有用的才是巧妙的,对人没有用的,就是笨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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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飞戾天

我们可以看到,这和康熙乾隆这类反对西洋“奇技淫巧”的心态是类似的。墨子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像具体的防御工事这些技术。对于这类技术,他耗费了比讨论科学多得多的笔墨篇幅,叙述甚至可以精细到守城人员每天应该吃几餐,一餐应该吃多少,但科学技术——特别是科学——绝不能用“实用”二字就概括了。古希腊的科学精神,主要源于衣食无忧的贵族和富人的好奇心和对知识的追求。中国古代科技思想正是太偏重实用,故有技术而无科学。

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逸闻中,有人曾问他“学习几何学有什么好处”,他当即给他几个硬币:“这个人居然想要从学习数学中得到什么好处。”这和墨子的功利科学观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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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一个问题,中国完全依据墨家理论走下去,是不是就像木心他们所说的那样,能得到“民主自由”?

前面说过,墨子的主张里有一个“尚同”。在墨子看来,人世间的争执都源于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因此非把这种道理给统一起来不可。他说:“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 上面说“是”的,下面也都得说“是”,不准说“不是”;上面说“不是”的,下面也都得说“不是”,不准说“是”。

这类表述在《墨子》里重复出现了七八次,只不过句子里的“上”,有时换成“天子”,有时换成“国君”,有时换做“乡长”。虽然说在墨子的理论里,“尚同”建立在“尊天尚贤”的基础上,也就是说这里的“上级”,都是敬畏上天,贤能优秀的人物。但这仍是一个值得我们警惕的信号。如果华夏传统完全依据墨家走,仍然更可能形成一个教权主宰的帝国,而不是一个民主自由的现代国家。在《尚同》的最后,墨子洋洋得意地写道:“像我这样施政,(民众)想要和我不一样,那也是做不到的”。我读到这里,却出了把冷汗。

六、传统的可能性

虽说墨家思想有狭隘专横的一面,但只要它并没有被“独尊”,仍然是先秦多元思想中的一元,那么问题就不会太大。墨子主张的天志,可能成为儒家世俗政治权力的有力制约;墨子的尊天—兼爱信仰,可以强化中国人的仁爱信念;墨子关于科学技术的简单论述,也可能衍生出华夏的自然科学传统。墨学当然不是完美的,也不能说一定有多强的现代性(毕竟它是古典时代的学说),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传统是可以生长和发展的,《墨子》预示了这种生长发展的可能性。

这一可能性为何就这样中断了呢?曾一度和儒学齐名的墨学,何以就这样消泯在中国历史长河里呢?由于文献记录的缺失,我们难以骤下断论,但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

第一,秦汉以来的专制政府,对于墨家的打压。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著名的史实,这里不再展开。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墨家的宗教性和实干精神使它具备了强大的自组织能力,并且掌握了一定的组织自卫技术,甚至可以阻止战国时大国之间的征战。这是秦汉以来的专制政府无法接受的。《韩非子·扬权》篇说得很明白:“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要治理专制国家,必须摧毁民间的自组织力量。这可能是墨家衰落的一大因素。

第二,中国历史上,儒生对墨学的长期打击和忽视。孟子是儒生中首屈一指的反墨斗士。在《滕文公下》篇中,孟子说:“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然而墨翟兼爱的本意,是博爱每一个人,并不是说因为博爱他人,就不尊重和爱自己的父亲了。孟子据此攻击墨家是“禽兽”,毫无疑问是上纲上线的扣帽子,对墨学的理解偏颇有限。

同为儒家代表人物,荀子较重视逻辑,对墨学反对音乐,轻视礼节的极端实用主义倾向提出批判,则较为理性有力。但自汉之后,墨学本身已经式微,大多数儒生对于《墨子》没有扎扎实实下过功夫,大多是沿用孟子的口吻,泛泛批判了事。《朱子语类》里,朱熹批判墨子,仍然是“墨氏兼爱,至不知有父”的陈词滥调,他又说“孟子不批判老庄而批判杨墨,是因为杨墨就是老庄”,把墨家和道家混为一谈,实在令人莫名其妙,由此可见,此时儒生对于他们口中批判的墨学,实际上已经生疏陌生得很了。

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幸逢中西文化碰撞的时代,因此“整理国故”,回顾自家传统时,比起过去的儒生,多了西学的眼光。过去的儒生往往只以伦理政治为务,看墨学只能看见“兼爱无父”,梁启超、胡适在了解了西方学问之后,却能看到《墨子》科学、逻辑、宗教精神的萌芽,这是墨学在近代中国复活的主要原因。

而墨学在古代遭到扼杀,一定程度上也是儒学和中国传统的自我扼杀。传统的生命力,其实就在它的多元化。打个比方,在一个辩论场上,某个辩手把其他辩手都赶走,只留下赞美自己伟大光荣正确的跟班。这种环境只能培养出虚荣心,不可能磨砺出优秀的辩术。到真正和外界选手决一雌雄的时刻,他将一败涂地。人多以过去的罗马天主教会为狭隘苛刻,但他们仍然设置“魔鬼的辩护士”(Advocatus Diaboli)的专职;而在晚清之前,儒生已经完全读不懂《墨子》,想要为它辩护也无从辩起。

前文谈及儒家的说教性较强,其实对照西方文明,《圣经》也有类似缺陷:它教诲人们应该如何做,往往没说清楚为什么。《圣经》的超越性固在中国的五经之上,但从系统性和逻辑感来说,未必就要更强。而被中国人认为“排他落后”的基督教,却先后吸收新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哲学,产生了儒家难以望其项背的哲学大师和理论体系,如托马斯·阿奎那和他的《神学大全》。西方文明的主干是两希文化,而它们都可能是“舶来品”:希伯来传统源于近东,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形貌,也和现代欧洲人差别甚远:西方传统的生命力正是多元开放的结果。儒学和墨学都是中国传统,而部分古代和现代的中国人却不但拒斥外来文化,还要自废武功,阉割了华夏传统的众多可能性,固步自封在儒术之中,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到惋惜。

注 释

①:《韩非子·显学第五十》:世之显学,儒墨也”《吕氏春秋·有度》:“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

②:清俞樾《墨子间诂序》:传诵既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 ,久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而墨学尘埋终古矣。

③:《康有为全集》第二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④:《梁启超论诸子百家》,商务印书馆

⑤:胡适《先秦名学史》

⑥:《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後。

⑦:《淮南子·要略》: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

⑧:《墨子·节葬下》、《墨子·非乐上》

⑨:《墨子·耕柱》: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兼爱天下,未云利也”;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之为义也,人不见而耶,鬼而不见而富,而子为之,有狂疾!”

⑩:《墨子·法仪》

:《墨子·天志中》:且夫天下盖有不仁不祥者,曰:当若子之不事父,弟之不事兄,臣之不事君也,故天下之君子,与谓之不祥者。今夫天兼天下而爱之,撽遂万物以利之。

:《马太福音》5:45

:梁启超认为,《小取》中“辩”即“论理学”,“名”即“论理学所谓名词(term)”,“辞”即“论理学所谓命题(proposition)”,“说”即“论理学所谓前提(premise)”

:《墨子·公孟》:子墨子曰问于儒者:“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如《经说下》:“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成景于上;首敝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障内也”一条,有学者以为是对小孔成像的描述。

:栾调甫在《二十年来之墨学》(1935年《华北日报》)一文评论:“《墨子》书自汉以来,已不甚显闻于世。宋元而后, 益弗见称于学人之口。独至晚近二十年,家传户诵,几如往日之读经,而其抑儒扬墨之谈,亦尽破除圣门道统之见。”

:《墨子·杂守》:“斗食,终岁三十六石;参食,终岁二十四石;四食,终岁十八石;五食,终岁十四石四斗;六食,终岁十二石。斗食食五升,参食食参升小半,四食食二升半,五食食二升,六食食一升大半,日再食。”

:《墨子·尚同下》:“为政若此,唯欲毋与我同,将不可得也。”

:朱熹《朱子语类·论语·攻乎异端章》:墨氏兼爱,至不知有父。《朱子语类·释氏》:孟子不辟老庄而辟杨墨,杨墨即老庄也。

墨学:一个思想源头的中断和复活插图6

 

墨家是中国东周时期的哲学派别, 诸子百家之一, 与孔子所代表的儒家、老子所代表的道家 共同构成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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